十一樓。他站在陽臺上愣愣地看這座城市的燈火，像一片落葉，懸浮於半空。風從樓群的縫隙裡穿過來，帶著城市的擁擠和喧鬧。秋天的更替，現在變得無聲無息。一個鄉村倒下，換來另一個城鎮站起，從土地上剝離，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，並感到無與倫比的慌亂。
像一隻遷徙的候鳥，沒有經過長途跋涉，僅僅幾步之遙，似乎就隔斷了他的一生。他突然無比的懷念綠色的禾苗，金黃的稻浪，甚至那些散發芬芳的泥土。他記得自己赤腳走過的田埂，腳與泥土的親吻，溫軟而舒坦。那時候的秋天，色彩繽紛，現在它們開始睡去，黑夜異常漫長，而且永遠不會醒來。
在那些高聳的建築物上，已經看不到時間深處的影子。它們是一片嶄新的世界，改造者用它們漂亮的外表，恢巨集的氣勢，來妝點美麗的謊言，並讓它們穿上合法的外衣。他在這些謊言裡走動，身不由己。他看到歡呼的人群，那些小後生們終於脫離了土地的束縛，成為城裡人，他們握著大把的鈔票和荒廢的時光，在這些建築物裡逍遙快活。
而那些和他一樣的莊稼漢，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民，像手無寸鐵的士兵，失去了抵抗的能力，甚至生命的意義和方向。他們必須尋找一種新的存在方式，帶著留戀的目光，和過去告別。
說起告別，他的眼裡噙滿淚水。這是他一生中最為盛大的一次告別，彷彿村口的老槐樹連根拔起，再也回不到故鄉的懷抱。他看到那些大型的機械開進村裡，村莊夷為平地。他知道，那些廢墟里一定埋著許多人難捨的情結，和靈魂在一起，永世相連。
鳥鳴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被樓群隔斷。至於花草和樹木，它們被囚禁在這些樓群的前後，踮著腳尖仰望天空。在樓下散步，他習慣搜尋舊宅的位置，據他的祖先說，那裡曾經是一塊風水寶地。房前有良田萬頃，房後樹木成林，側面的菜園種著蔬菜瓜果，他時常和它們在夢裡相遇。夢裡，秋天的向日葵又圓又大，遠處成熟的稻子，近處蔥綠的樹，構成一個自由安靜的空間，在這個空間裡，他才感到真切的幸福。
那些錯落的房舍，曾經陪伴他幾十年，現在，他和它們走失。失去，是一種恆久的痛苦，深深扎進骨子裡。在無數個莫名的時刻醒來，他憶起和它們共處的日子，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堅持多久，也許那是一個謎，也許結果正在一步步靠近，自然界生死輪迴，然後自動破解。他並不害怕，他相信和他心有靈犀的人應該很多，然後，在某個清晨或黃昏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遇。
時間過去便不會回來。現在是什麼季節，他突然覺得困惑。對季節從未有過的疏離，自他搬進這高大的建築物之後便時常發作。他望向自己的掌心，老繭正在慢慢褪去。腰椎開始痠痛。他的咳嗽，在這樣喧鬧的空間，並未產生半點回響。
和時間逆向而行，如果能和時間逆向而行，那該多好。他的內心忽然燃起一絲火焰。火焰以驚人的速度蔓向鄉野，一切鋪陳開來，他的人生豁然開朗。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，他在這裡曾經住了好多年。所有的都熟絡起來，一隻鳥兒在他的頭頂歌唱，一束蒲公英有飛翔的翅膀，母雞在秋後的殘陽裡打盹，他看到自己躺在搖椅上，在桂花的香氣裡和老伴說要陪她慢慢變老……
那些平淡的日子，現在看來多像一個夢境。他在夢境裡徘徊，然後，又逼迫自己清醒。時光的殘酷，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呈現。現代的城鎮已經分不出季節，猶如他對未來的迷茫，就像此刻，他站在十一樓，那麼高的一個地方，像一片落葉，輕飄飄的，沒有半點重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