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超出平常的自己和倫理的自由――《荷塘月色》解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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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紹振

超出平常的自己和倫理的自由――《荷塘月色》解讀

前言:《名著欣賞》2003年第四期姚敏勇先生的文章《荷塘――一代知識分子的‘桃花源’》我以為這幾年研究《荷塘月色》的突破之作。姚先生提出了,朱自清所寫的荷塘不是平常的荷塘,而是一個虛擬的、理想的荷塘。這在思想方法已經擺脱的了機械反映的俗套,在方法論上,也比較堅決地運用了辯證法,着眼於內在和外部的矛盾,而不是拘泥於作品和表現對象的一致。其條分縷析的細緻足以代表這幾年廣大中學老師在整體素質上提高。但遺憾的是,姚先生沒有把他的辯證法貫徹到底。沒有把矛盾分析深入到作者的主體精神世界去,因而只看到平常的荷塘和朱先生筆下的荷塘的矛盾,而忽略了朱先生“平常的自己”和“超出了平常的自己”的矛盾。

為了推動文本分析的熱潮,茲將去年在中學語文骨幹老是訓練班的講話記錄稿奉上。

語文教學改革正在如火如荼、有聲有色地進行,基礎教育語文標準的頒佈,正式宣告了語文課程的性質為工具性和人文精神的統一。這可以説是從新中國建立以來語文教學歷史經驗的總結。把語文當作政治工具和當作思想的"物質外殼"的歷史已經成為過去。長期以來的思想混亂在理論上已經澄清,但是,在實際上,要真正要把人文精神貫徹到底,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,曲折甚至反覆在所難免。在課本編寫、考試體制、課堂教學過程中,清除長期以來片面工具論的影響,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變相的、精緻的工具論肯定不可能在短時期內絕跡。更為嚴峻的,並不是觀念問題,而是水平問題。許多一心一意要把人文精神貫徹到底的老師,在知識水準上,跟不上。雖然他們已經弄通了尊重學生的主體性的原理,努力改變滿堂灌的傳統作法,把和學生對話作為教學的指導方針。但是,又產生了另一種傾向,就是滿堂灌變成了滿堂問。師生對話不層層深入而是在平面上滑行,教師提出的問題沒有深度,學生的回答流於表面。過去強調老師的主導作用,現在不提了。面臨這樣從表面到表面的滑行,教師應該起什麼作用呢?在理論上還沒有真正的回答。但是,不管什麼理論上如何回答,老師的水平要高於學生是肯定的。但是,目前在文本解讀中,許多教師知識已經陳舊了。不能向學生提出更為深刻的、有啟發性的問題,也不能將學生表面的思考引導到深層的、潛在的奧祕中去。所有這一切都在説明,新的形勢向都是發出的挑戰,不僅僅是觀念方面的,而且是水準方面的。擺在教師面前的一個嚴峻的任務,就是重新學習,從根本上提高自己,讓自己在和學生對話的過程有更多的本錢。

(一)倫理的“自由”還是政治的自由

雖然人們都在人文精神的基本精神上有共同的語言,但是,對於什麼是人文精神卻一時難以取得統一的認識。這也並不奇怪,早在九十年代初,上海的學術界曾經發動過關於人文精神的討論,為時數年,並未能得到共識,就連人文精神的定義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説法。這就難怪在課本編寫和教學方法上,產生不同的見解了。在一些學者看來,人文精神就是拓展青少年的個性、情感、想象、意志、獨立批判的精神和麪對消極現實的勇氣,而另一些學者則可能以為青少年時期,過多地讓他們面對消極的文本,有礙其身心健康的發展。在對具體經典文章的取捨上,發生爭論,甚至很激烈的爭執,是很難避免的。任何改革都不可能是戴着白手套的,改革者,都免不了要忍受痛苦。這種痛苦不僅僅限於觀念的分歧,而且還包含着原有水平與改革的迅猛發展不能同步。最明顯的是,《課程標準》規定了"多元對話"的原則,但是,一些課本的編寫者和老師,甚至是權威的老師,拿手的還只是社會學的、反映論的解讀方法。這樣就很保證多元對話不變成一元獨白。比如,一講到《荷塘月色》,就只有一種思路,那就是社會學的政治功利價值,該文寫於1927年七月,正好是"四一二"大屠殺之後,他的苦悶,肯定是反映了當時既不能投靠國民黨,又不能奔向井崗山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彷徨。賴瑞雲先生在他的專著《混沌閲讀》中説,對《荷塘月色》,在九十年代以前,有六種解讀,有四種説法都把朱自清在文章中表現出來的不寧靜,直接和當時的政治現實聯繫起來:對當時白色恐怖的嚴酷現實不滿,表現孤獨的苦悶傍徨,尋求在一個清冷幽靜的環境中解脱而又不能。九十年代以後,看法沒有多大改變,只是論述的時候,引用了朱自清當時的《那裏去》和《一封信》,還有朱自清夫人的回憶。旨在説明朱先生當時也知道“只有參加革命或者反革命,才能解決自己的惶惶然。”但是他“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”,“妻子兒女一大家,都指着我生活,”“還是別提超然為好”。可又不安心於超然,證據就是《一封信》中經常被人引用的這句話:“最終的選擇還是‘暫時逃避’”。當然這種逃避是不輕鬆的:“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,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,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……是一團亂麻。也可以説是一團火。似乎掙扎着,要明白些什麼,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。”錢理羣先生在1993年第十一期的《語文學習》作了更為細緻的闡釋:朱自清被南方四一二大屠殺弄得目瞪口呆,深感性格與時代的矛盾,既反感於國民黨,又對共產黨心存疑懼,產生了不知“哪裏去”的“惶惶然”,“認為一切政治暴力都是毀掉了我們最好的東西----文化。”作為五四啟蒙知識分子,有一種負罪感。錢認為《荷塘月色》的寧靜的境界恰是作者的“精神的避難所”。

但是,上述種種説法,説來説去,從價值觀念來説,仍然是一元的,侷限於社會功利的價值範疇,在這種價值觀念以外,是不是就沒有其它價值了可言呢?似乎還沒有人去認真思考過。從理論上説,至少有兩點可以值得深究。

第一,光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普遍性的苦悶作為大前提,並不能揭示出朱自清的個性來。因為普遍性的內涵小於特殊性,正如水果的內涵小於蘋果一樣。反過來説,特殊性的內涵大於普遍性,正等於吃了蘋果就知道水果是怎麼一回事,而光知道普遍性的(水果)的定義,卻不知道蘋果的味道。

第二,就是知道了朱自清的一般的個性,也不足以徹底分析《荷塘月色》的特點。因為,個性和瞬息萬變的心情並不是一回事。個性是多方面的,有其矛盾的各個側面;個性又是立體的,有其深層次和淺層次。一時的心情充其量只是個性的一個側面,矛盾的一個方面,心理的某一個層次。《荷塘月色》寫的是,他離開家、妻子、孩子之後一個暫短的時間之後的心情。人的心情是不斷變化的,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和條件下,是變化萬千的。而文章的要害,是這個時間段的心情,在特寫空間的特殊表現,而不是他在任何時間,任何地點,任何條件下都比較穩定的個性。在《荷塘月色》中,作者明明説了:有兩自我,一個是平常的自己,一個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。而文章寫的恰恰是超出了平常和自己。不管是八十年代的教參,還是錢理羣先生的分析,都侷限於平常的自己,而文章的生命恰恰在於“超出了平常的自己”。

文章一開頭就説“這幾天心裏很不平靜”,如果是指四.一二大屠殺以後的政治苦悶,則從四月到寫作時間,應該有三個月,應該説“這幾個月心裏頗不平靜”。政治形勢,對於所有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同樣的,朱自清的特點在哪裏呢?還有,人的心靈是很豐富的,政治苦悶只是其一個方面,如果斷定在所有的文章中,都要作同樣的表達,那又如何解釋根本不涉及政治情懷的《背影》呢?一些和政治沒有直接關係的個人的、家庭的矛盾,就不能在文章中有所表現嗎?如果表達得好,有深度,就沒有任何審美價值嗎?

從思想方法上來説,什麼叫做分析?分析就是把本來似乎是統一的東西的內在矛盾揭示出來,滿足於把政治社會的形勢和作者的心靈之間的統一作為最終目標,這就並沒有涉及矛盾,而是停留在表現對象和文學作品的統一性上,只能在表現現象上滑行。分析本來就要把掩蓋在表面統一的現象深層的內在的矛盾揭示出來。分析的對象就是矛盾。説了一大車子話,連矛盾的皮都沒有沾邊,談何分析呢?從操作方法上説,不應該只是追求作品與現實的一致,而是相反,從作品與現實的矛盾,不統一的方面入手。這本來是辯證法的題中之義,但是,要將之落實到具體文本上來,卻不是很輕易的,沒有一定的智慧,是不行的。恩格斯説過,就是在一個事例上,作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也是很艱難的。

《荷塘月色》一開頭就説,夜深了,人靜了,想起日日經過的荷塘,“總該有另外一副樣子吧”。許多同仁把這句忽略過去。覺得這句很平淡,沒有什麼可講的。但是,這句挺重要。因為這裏就有矛盾可分析。平時的荷塘,是一個樣子,是並不值得寫的,而今天的“另外一副樣子”,才值得寫。抓住這一句,不僅僅有利於分析文章,而且便於從中分析出為文之道。要寫一處風景,一般的情況,是不值得寫的;只有與平常不同的樣子才值得寫。平時的荷塘,是一條小煤屑路,路邊的樹也不知名。“白天裏很少人走,夜晚有點怕人”,一點詩意也沒有。值得寫一寫的,是“今天倒好”,一個人來到這裏,好像來到“另外一個世界”,作者也“好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”。許多同行,讀到這裏,又滑過去了。但是,這裏的矛盾的更為明顯了,是雙重的。從客觀世界來説,本來,清華園,就是一個世界,哪來“另外一個世界”?這個矛盾(兩個世界)不要放過。另外一個矛盾更不能放過去。那就是“平常的自己”和“超出平常的自己”。“平常的自己”是什麼樣子呢?文章中説了,“既愛羣居,也愛獨處,既愛熱鬧,也愛冷靜”。而現在卻只是只愛“獨處的妙處”。

為什麼一些語文老師,在課堂上,沒有東西講呢?因為沒有抓住矛盾,無法往深刻的內涵突進,就只好從表面到表面,在字、詞、句、段、篇上瞎折騰了。而抓住了矛盾,就可以分析到深層去了。他説,“一個人揹着手踱着,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,白天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説的話,現在都可以不理。”“便覺是個自由的人”。因為覺得“自由”,便感到一種“獨處的妙處”,妙在何處呢?妙在“什麼都可以不想,什麼都可以想。”我以為這兩句話,非常重要。為什麼重要?因為,這是後面的矛盾的線索。平時並不怎麼起眼的荷塘,此時此刻變得美好起來。所以,這一段的最後一句話是“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。”要真正在藝術上讀懂經典文本並不是很輕易的。余光中先生在七十年代,在一篇批評朱自清的文章中,發過一點非常有意思的議論,説是朱自清很奇怪,晚上一個人出去居然不帶太太。這就是沒有讀懂“自由”這兩個字。人家要寫的就是離開了太太和孩子的一種特殊的、自由的心情,這種心情和跟太太在一起是不一樣的。正因為這是不一樣,“獨處的妙處”,才值得寫一下。

發現了矛盾的深層是“自由”,就有可能深入分析了,就不用在什麼段落大意上糾纏不清了。

由於擺脱了白天裏的煩累,心情變得解放了,平淡的荷塘就顯得有詩意了。

以下兩三段就用非常濃重的筆法來寫荷塘之美。一連用了十幾個比喻(余光中先生統計過一共是十四比喻。)風是輕輕的,花香是微微的,雲是薄薄的、霧是淡淡的,光是朦朧的,所有的意象不但在性質上是相當的,而且在程度上是相近的。尤其是形容花香的那一句:微風過處,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。還有形容月光的那句:光和影的旋律,像小提琴上奏出的名曲。關於這兩個比喻為什麼最好,由於錢鍾書先生六十年代初期的《論通感》影響巨大,大家都以通感來闡釋,這應該説是比較貼切的。但是,徹底的辯證法是無所畏懼的。事物的不平衡是絕對的,十四個比喻,不可能全是很精彩的,如把荷花説成是“像碧天裏的星星”,“剛出浴的美人”,荷葉如“亭亭的舞女的裙”之類,孤立起來看,比較平庸。余光中先生在批評朱自清的文章中説:比喻都不高明,那麼多明喻,不好。這是因為余光中先生從美國新批評出發,認定明喻不如暗喻。但是,他又認為,這十四個比喻中,最好的是形容月光從高處叢生的灌木中,落下參差斑駁的黑影,“峭愣愣的,如鬼一般”,但是,這是個明喻,這就有點自相矛盾了。其實,把比喻分別加以研究,是一種方法,但是這種方法,並不十分完善,因為就文章而言,首先是整體的效果,一般不宜拆開來分析。局部是整體的一個有機部分,整體功能大於要素之和,這是系統論的起碼規律。整體效果好了,就構成了一種互相滲透的和諧,沒有什麼地方的語言在程度上,或者在性質上,互相沖突,互相杆格,互相抵消的;也就是朱自清自己在文章所説的“恰到好處”。哪怕局部比較差,由於互相支持,互相補充,互相滲透,總體上就比較完善了。這篇文章屬於抒情散文,所動人者,情緒也,情緒、感覺和語言達到和諧統一,給人的印象就比較強烈。但是,在闡釋這一段文章的時候,幾乎沒有一個老師涉及到這一番風景描寫的風格問題。余光中先生認為,朱先生所用比喻都是“女性擬人格”,評價不高。殊不知,也有人認為所有這切都是一種女性的暗喻,或者是“借喻”――“那些關涉女性的愛慾形象卻可能是真正的本體。”(高遠東:《‘荷塘月色’――一個精神分析的文本》,《現代文學研究叢刊》2000年第一期)這個問題是很值得思考的。但是,似乎並不到位,因為都離開了自由和獨處和自我欣賞之妙。文章中外在的美好都是為了表現內在的、自由的、無聲的、一個人靜靜地、不受干擾的、甚至孤獨的情懷。從心理上來説,外部的寂靜和內部的安寧達到了和諧,也就是“恰到好處”,而這就使散文構成了詩化的意境。這種詩化的寧靜的境界,是自由的,因而是美好的。

問題在於:這種自由是什麼性質呢?當然自由有屬於政治範疇的,是相對於專制而言的。但是,自由並不是只有這樣一種涵義,自由還有發屬於哲學的、倫理的、實用的範疇的。哲學的自由是相對於必然而言的,從斯賓諾沙開始就有了自由是對於必然的認識的命題。朱自清在這裏追求的並不是哲學上的自由,這一種內涵可以排除。實用的自由是相對於紀律而言,例如一個學生老是上課遲到,你可以批評他自由散漫,這個自由,與政治不搭界,和朱自清先生的心情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倫理學上的自由是相對於責任而言。作為父親、兒子、教師、丈夫的朱自清因為肩負着重重責任,“妻子兒女一大家,都指着我生活,”,因而是不太自由的。把這幾種自由的範疇拿來比較一下,哪一種更符合文章的實際呢?我傾向於:文章強調的是離開了妻子和孩子獲得一種心靈的解脱。這一點下面還要仔細地分析。

(二) 為什麼對蟬聲他蛙聲充耳不聞卻想到了“風流的季節”

政治與非政治,整體與局部的矛盾抓住了,就有可講性,抓不住矛盾就沒有可講性,許多同行之所以在課堂上磨洋工,把一些不須要講的東西拿來折磨學學生,就是因為沒話找話説。而在明明有話可説的地方,反而視而不見。這就是不會把潛在的矛盾抓住所造成的後果。比如,下面的文章中,有幾句話,幾乎被所有的老師和論文作者忽略了的話:"這時,最熱鬧的是樹上的蟬聲和水裏的蛙聲,但是,熱鬧是它們的,我什麼也沒有。”

這不是又有矛盾了嗎?朱自清用最明確的語言告訴我們:原來清華園的一角,並不是如文章中所寫那樣寧靜,那樣幽僻,還有喧鬧的一面。朱先生不過是選擇了幽僻的一面,排斥了喧鬧的一面。因為幽僻的一面和他的內心相通,因而他用相當華麗的語言,排比的句法,營造了一種寧靜的詩意的境界。這種詩意來自一種"獨處的妙處",獨處的好處是"便覺是個自由的人"。這種"自由"的性質是什麼呢?余光中先生曾經為文批評朱自清夜出遊,不帶太太,看似笑話,但是,也有啟發性。他離開了太太(和兒子)享受着寧靜,連蟬和蛙聲都聽不到,可是接下來,卻引用了梁元帝的詩《採蓮賦》,他內心想到了南朝宮廷男女嬉戲的場面上去了。還説"這是"一個熱鬧的季節,一個風流的季節,可惜我是無福消受了。"這不是太矛盾了嗎?

不難看出:有兩清華園,一個是平常的,一個是當天的。他寫的自己,也有兩個,第一個是平常的,另一個是當天的,不是平常的那個自己,而是“超出了平常的自己”。這個自己和平常的自己有一個最大的不同,就是感到“是個自由的人”。自由在什麼地方呢?就是什麼都可以想,什麼都可以不想。”那麼,他想了些什麼呢?這是很值得追究一下的。很可惜,許多同仁,滿足於被動地閲讀,忘記了化被動為主動,在追隨中進行預期和回顧,這樣矛盾就會從隱性變為顯性。關鍵在於,對於自由這樣一個概念,要有分析的能力。通常的分析都是分析一個具體的、感性的事例,這固然不容易,但是,難度不太大。可是分析一個抽象的概念難度就比較大了。但是,沒有這樣的能力,就很難愉快而勝任地做一個奮發有為的語文教師。分析完自由的概念,事情並沒有結束,還要看文本:究竟哪一種自由的範疇更適合文本的實際。

從外部感覺來看,他連樹上的蟬聲和水裏的蛙聲都聽不到,從內心深處卻想着梁元帝《採蓮賦》中男女調情的場面和《西洲曲》中民間少男少女戀愛歡會的場面。而且還要感歎“這是一個熱鬧的季節,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”,“可惜我們現在已經無福消受了”。這就是他所説的“什麼都可以想”的“自由”。

高遠東的論文《‘荷塘月色’――一個精神分析的文本》説,《荷塘月色》中有一種“心理騷動的性質”,或者如俞平伯所説的“沒來由的盲動”,用朱自清自己的話來説,就是“隨順我生活裏每段落的情意的猝發的要求,求每段落的滿足。”如果我們拿《荷塘月色》和他的《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》相對照,就不難看出朱先生內心的苦悶的性質了。在《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》中,朱先生很誠實地寫出他本想聽一聽歌妓的歌喉的,但囿於知識分子的矜持,拒絕了。可是內心又矛盾,失落。

我的學生邢那妍查閲了朱自清的傳記,更為雄辯的説明了《荷塘月色》所表現的苦悶並不是政治性的,而是倫理性的。

朱自清於1920年北大畢業以後,到杭州一師教書,月薪七十元。雖然已經寄給家裏一半,但還是不能滿足父母的要求。妻子兒女生活在家中,受着折磨。從《背影》中可知,1920年以後朱自清的家境,已經非常慘淡。因為貧窮,家庭失和,為了減少矛盾,節約開支,朱自清回到家鄉任揚州八中的教務主任。由於庶母的挑撥,其父藉着和校長的私交,朱自清的薪水,本人不得領取,被直接送到家裏。迫於此,朱自清不得不接出妻兒,在杭州另組小家庭。1922年,朱自清帶妻兒回揚州,打算與父母和解,結果不僅沒有解決矛盾,反而加深了精神上的痛苦。作者給其好友俞平伯的信中就寫道:“暑假在家中,和種種鐵顏的事實接觸之後,更覺頹廢下去,於是便決定了我的剎那主義。”(所謂剎那主義就是從生命每一剎那間中均獲得意趣,使得每剎那均有價值)後來,朱自清的父親因為考慮到孫子的教育問題,從朱自清處把兩個孩子接回揚州。朱先生的生母,也隨之一同回去。但是,父子關係,一直沒有緩和。朱自清每月寄錢回家,往往得不到回信。在《背影》中提到“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,他觸目傷懷,家庭瑣屑,便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也漸漸不如往日。”暑假中(也就是寫作《荷塘月色》的七月份),朱自清想回揚州,但是又怕難以和父親和解,猶豫不定。因而有“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”之語。這一切都證明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時感到的自由,在性質上是一種倫理的“自由”,是擺脱了作為丈夫、父親、兒子潛意識裏的倫理負擔,嚮往自由的流露。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沒有直接關係的。這樣的解釋,如果不是更加切近朱先生的本意,至少也是揭示了比較深刻提供了心理的和藝術的奧祕。當然,倫理的自由,也不是與政治的自由沒有一點聯繫,前面所引用手朱自清先生自己的話,就表明他也因為考慮到老婆孩子的責任問題,而不能絕對自由地作政治的抉擇。但是,我以為那是比較間接的,次要的。

我曾經對一年級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如此分析《荷塘月色》,反反覆覆講了四堂課,到最後還是有一些同學轉不過灣來,有一個女同學課後對我説,你怎麼能這樣講?我本來讀這一課,頭腦是很清楚的。你這麼一講,把我的思想都搞亂了。我説,搞亂了,好啊。不是要搞活思想嗎?搞活的第一個階段,就是搞亂,我這裏所做的,就是要把你原來社會功利是惟一的價值的心理定勢打破。

當然,作品一旦公開每一個讀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釋,甚至可以有與作者不同的理解。但是,這樣的解讀,從作者心理方面,而不是單純從社會政治反映方面,提出了一種新思路,至少可以增加學生的思考空間。這種闡釋的理論基礎不是社會學的,而是心理學的,倫理學的,涉及到意識和潛意識的問題。這就要求都是對於弗洛依德的學説有一點涉獵,光有一點粗淺的社會學、反映論的哲學常識對於一個合格的中學教師來説,是不夠的。

有了比較豐富的學理基礎,對於人的心靈的理解就可能比較自由了。但是,這還僅僅是一種可能而已,要真正把文本解讀得深刻,還要下苦工夫。美國新批評強調對文本的細讀(close reading)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達到高潮,而我們在八十年代,引進西方文論的時候,雖然,引進了一些理論主張,但是,並沒有把人家的方法用到我們的閲讀過程中去,因而,還沒有來得及在中國生根,就被認為是過時的東西,而被擱置了。當然,新批評也不是十全十美,它的最大侷限,第一,常常是限於詩歌的解讀,第二,它的解讀方法,也比較狹隘,第三,它的操作性也比較差。九十年代以後,我們又引進了西方最新潮的文論,如福柯、德里達的東西,但是,也只是偏重於他們的宏觀理論,而忽略了人家為了達到這樣的宏觀理論所使用的微觀分析的方法。因而,至今還沒有一種西方文論成熟到可以説是達到了活學活用的程度。

在與學生"對話"而不是灌輸的課堂上,老師面臨的挑戰是空前的。人文精神是一個全新的課題,人文精神不是簡單的教條,而是一種滲透在字裏行間的精神,比如説,在講解魯迅的作品時,許多教師都講到了魯迅對於勞苦大眾的悲慘命運,常常是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。但是到了作品分析時,就不再提起了。真正的人文精神,是在作品之中的,而不是文本之外的。把文本當中潛在的人文精神,分析出來,是中學語文教師艱鉅任務。這不是很輕容易的, 因為,越是偉大的作家,越是深刻的傾向,往往越是隱蔽。有時,就潛藏在似乎平淡的,並不見得精彩的字句中,一般讀者,常常視而不見,解讀的功夫就在這些地方,所謂於細微處見精神。魯迅作品中人物的名字,一般是很平靜的敍述。但就在平靜的敍述之中,有很深刻的東西可供挖掘。如,《阿長與山海經》,寫一個保姆,好搬弄是非,晚上帶孩子睡覺,在牀上擺成一個大字,把孩子擠得沒有法睡,這樣的保姆,顯然不稱職,還把孩子長期嚮往的春節變成"磨難",還荒誕不經地講太平軍要捉她這樣的女人,脱光了衣服站在城牆上,敵人一打炮,就炸了。就是這樣一個迷信而又麻木的小人物,魯迅對她並不是一味地厭惡,而是善意地調侃。把她寫得很可笑,但是,又不是有意欺騙人,她本身是很虔誠地迷信的。在她為少年魯迅帶來了長期求之不得的《山海經》之後,文章就改用抒情的筆調來歌頌她。

從這裏可以看出魯迅的人文精神是多麼深厚。可是,有些語文課本,並沒有抓住這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的寬廣胸懷,而是僅僅引導學生去鑽研什麼詳寫和略寫。

光是在字句上理解人文精神是不夠的。在課堂上要求的真正意義上的具體分析。在看來平淡的地方分析出深刻的人文內涵來,是須要真工夫的。比如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會講到魯迅所説的"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",光這樣講是抽象的,學生不會有感覺。要在分析作品時,從字裏行間揭示出來才到位。要從作品中,從文本中,分析出來,這樣才是活生生的。這才叫讀懂了魯迅。要不然不過是一鍋夾生飯。(在全國中學語文骨幹教師培訓班上的報告